报菜名的梓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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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过路过看一眼美丽新头像


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
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

【双杰】夜奔

*给 @justwe的爸爸 的父亲节献礼

*1w+,原著背景,乱葬岗决裂后。



  魏婴忽然想见他。


  白天才见过,江澄黑着张脸,拖一条软绵绵断臂,孤身回去。温宁扶住狼藉满身的夷陵老祖——他恢复神智后竟是一脸莫名歉疚,又有点委屈的神色。魏婴不语,只倚在那双寒凉却牢靠的臂弯里,眼睛觑着下腹淋淋的血,颇发愁地想:温情又该骂我了。


  时已入夜,他腹部的伤被妥帖地裹好,只不过还是止不住地疼,一阵一阵。今夜好眠是指望不上了,魏无羡在不大的床上翻动,从一侧滚到另一侧,撞上墙,伤口抽痛又苦哈哈地笑着来捂。笑过,在漆黑的夜色中闭上眼,嘴角还带着那缕发苦的笑。


 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和江澄打过架了,上一次切磋是什么时候?总是沉默,不然就剑拔弩张……


  没想完,他便笃定地睁开双目,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。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牵动腹中深及内脏的伤,魏婴龇牙咧嘴,知道没人会端一碗莲藕排骨来熨帖他破破烂烂的身心,一咬牙,说忍住,也就忍住了。


  接下来穿靴子,他倒腾半天愣是没找出个不疼的姿势。想把靴筒搁地上抻直了再来个一脚蹬,那玩意偏生不配合,很不给面子地一耷拉,蔫儿了。魏婴再伸手拉它起来,开始还不信这个邪,接着折腾,最后实在是没辙,坐在床沿跟自己的一双靴瞪眼。他不怕疼,可也不是爱给自己找罪受,有招能让他少疼点是最好。自他来这个破地方,他自问过无数次,比任何人甚至比江澄问他的还要尖锐,但在这个乌漆抹黑的夜里,奈何不得一双靴子,让他的不真实感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。长痛不如短痛,他弯腰探手,刷的一下套上,腰腹部遭这一挤,好像他的肠子又要流出来。他想起温情“不可擅动”的医嘱,冷汗沿着额角淌落,划过挂着笑的唇,上扬的薄唇裹住一副咬得死紧的牙口。他和痛苦搏斗。


  半晌,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,睫毛颤了颤,原地不动,而后才默默地把目光投向地上的另一只靴子。


  ……改天再去?


  念头像火光乍现,又被他即刻信手掐灭。经过那些无论深思熟虑,还是随心所欲,最终都会两败俱伤、都是剜肉补疮的决断,他越来越不耐烦。


  他拎起那另一只。








  他披一件黑袍,陈情拴在腰际。夷陵干燥而寒凉的风呼啸飞扬,月色清朗,他漫步于长街。伤口似乎被月华疗愈,疼痛和他休战。四下寂静,不见人影、不闻人语,整片天地皆沐浴着银光,和他一个样,他健步走着,自在极了。


 


  他脚步轻快,目不斜视,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落在地上,仿佛康庄道在他脚下倏然铺开,延展到远方、未来——直到他路过一座庄严华美的宅邸,被阶旁缩着的一团物事晃了眼。他敛步垂首,接着单薄月色端凝看去,微微眯着眼睛,才看清那其实是个小孩儿,褴褛衣衫,一看就知是无家可归,躲在石磴与墙角的交界,蜷成一团安眠。


  魏婴一撩袍摆,在石阶上落座,偏头看看这小孩,又觉得这地方有点儿眼熟,四顾看看。他当年是在这里被江叔叔捡回去的吗?他探手下去,指尖碰着小孩儿脏兮兮脑袋上翘起来的一绺头发。他睡着,似乎很安适,虚握的手拢在身侧。魏婴开始在身上翻找,捞出来一些铜板,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寒碜,这才几个钱呀。他拨弄了两下,决定先塞两个给这个小孩儿,不,三个,他捏着三件金属,轻轻安置到那脏污的掌心里去,帮他把手指扣紧。夜风吹来,是夷陵之春的料峭寒意,他身在他乡,边上只有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小孩。掌心垒砌着几块铜币,他点数了一遍个数,意识到这甚至不够他登上赴往云梦的渡船。他出门时,想的只有出发——立刻出发。好像只要出发了,就一定抵达。


  他一手支颐,一个窝囊的想法冒出来,他很使劲要把它摁下去,另一手抓抓脑袋。差一个,就差一个铜板,说不定有辙……看小孩,小孩睡着。他的手犹豫再三,还是探了过去,一寸一寸,快摸到掌中的财物……


  他的指头撞上对方更细小、更软的指尖,他一眨眼,骤然对上一双黑眼睛。就这一瞬,他明白,他在这个小孩面前并不高大,因为孩子有着他已经失去的东西。乌溜溜的眸子注了月光,明澈地照出一个面貌阴森的青年人来。


  他现在是什么样呢,他自己也不清楚,夷陵不比云梦,遍地水泽,供他四处顾影,他离了自己的佩剑,也离了身侧人那把三毒:魏婴原可以插科打诨间,把那杀器借来照容颜。他想蹭温情的镜匣使,姑娘把他嫌弃地赶出门,到底没夺他怀里一面铜镜。可叹畴昔炎阳烈焰、天之骄女,如今妆奁里陈这一面市上买来的旧物,未经磨洗,模模糊糊的,他垂首只觑见一团黑影,好没意思地还回去,也就不管自己仪容是否还潇洒俊俏依旧了。如果不如昨,倒也不如不看;何况看江澄望他那眼神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


  原来是这副样子,魏婴想,很快孩童不直勾勾地盯他看了,眨眨眼,说:“你是谁?”


  魏婴不知道该叹气,还是该松口气,手缩回来,双臂支在地上,轻快道:“你又是谁?”


  幼童坐起身来,揉揉睡眼,直截道:“要饭的。”语罢,看看手里的铜钱,又看他。


  魏婴一惊,转而笑眯眯地道:“我是卖艺的,同行呀。”


  小孩儿皱了皱眉:“卖艺?”


  魏婴把腰间笛子抽出来,淡淡道:“就是吹这个给人家看。”


  小孩儿似懂非懂,眼睛里一点亮,看着乌溜溜的笛子。魏婴见状笑道:“我教你转笛子好不好?”便把笛子递去。瞥见台阶另一侧置一盆栽,养的不知什么花木——大抵是名贵的,但在魏婴眼里也无非是草木罢了,他就薅了一截枝桠,拿在自己手里充教具了。


  回首看那孩子,原本在掌中的三枚钱币已经给搁在石阶上了,脏污却软而细幼的十指捧着鬼笛,轻而又轻地抚那串如血的流苏。可号令千万尸骨的杀人利器与幼年的、蓬勃的生命,就这样撞在一处,魏婴心里一颤,又压了下去,他来到孩子身边,“来,我教你。”魏婴冰凉的指掌覆上那双小手。这小孩衣衫破烂,少不得要受寒,透过那层微冷的皮肉,却能感受到其中涌动的血流是年轻而灼热的,和他不同。十八岁的色厉内荏者啊。


  


  他察觉自己的笑声响在夜的空旷中,显得突兀,有一个灵魂出窍的他正审视着他此时的快乐——小孩儿很快学会了,十指灵巧,红穗子在他掌上跃出一圈一圈。悟性不坏,是聪明孩子……好孩子。如果是三年前的云梦大弟子,这时会直接讲,少年骨骼清奇,你跟我走,我带你回莲花坞。他知道江叔叔会乐意的,把曾经受过的善意延展给更多人,这是他的报答方式,也正是江叔叔想要的那种方式。江枫眠做主莲花坞,对投上门来的孤儿从不查核资质,是照单全收的,对颖慧的来者又怎会拒之门外。然而他不是,可他又不能够就此忘恩。这是个好孩子。


  他自己对自己宣布,短暂的夫子身份告终了,不过还是要做点什么,能做点什么。一帧回忆闪掠过脑海。他张开的双手拢在孩子单薄的双肩上,他搂着他,不顾孩子头发的脏乱,笨拙地吻了他的发顶一下,轻声说:“好孩子。”这很有必要,也许他这一生只会听到这一次,但他确实是好孩子,要让他知道这件事。


  有一只手松开得早一些,似乎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了,石面上拖拽着什么物事,短促细微的响声,接着才是拥抱的终结。孩子乖觉地把笛子还回,魏婴拿了,匆匆起身便走,快得像是在赶,赶在他把“谢谢”说出口之前。小孩儿看着那抹黑融化在夜幕之中,渐渐远了、小了……嘴还张着,一句感谢的雏形,是该熄灭了。他拿了魏婴走时撂下的树枝,在手里转转,想起什么似的,低头。  


  台阶上放着两枚铜钱。


  


  对于魏婴来说,这是他所做过的,最可耻的一件好事。


*


  他赶到渡口的路上,已经意识到三更半夜指望有人摆渡,是何等没脑子的做派,不过半开玩笑地念着“明知不可而为之”,还是走了这一遭,毕竟来都来了。什么兴尽而返,还是等到兴尽再说罢。


  出人意料,摆渡人还守在码头边,抽着烟斗,看月。魏婴问,怎么大半夜的还枯坐在这。长者回过脸来,月光照出满脸沟壑,一咧嘴:“前阵子仙门的大爷打仗不是,生意难做,多跑点。”魏婴心里叹一声,转而苦着脸问:“走夜路要加钱?”


  烟雾缭绕中,摆渡人摇摇头。


  魏婴心里那弦一松,踱步过去,手中铜钱一个个落进舟前竹筒里,脆生生地,响一声、两声……停了。摆渡的一把被烟熏哑的嗓:“客官,差一个。”


  魏婴一愣,脚下登登往后倒退两步。一文钱难倒落魄汉,说来就来。


  怎么还差?他都做了那样事,还差一个,功亏一篑。实在是记性太坏了。从前他过这渡口,凭一身紫色校服,船家是不算他钱的,他哪里记得若正经要价该给多少文。这会子算是尝到叛出云梦江氏的苦果……之一了。


  倏尔,竟又是一声清脆的响。魏婴如奉纶音,回首看去,身后一布衫男子快步行来,一手还是未收回的投掷状,另一手抱着个熟睡的孩子。这孩子同刚刚那乞儿不同,衣衫齐整,眉眼干净精致,眉心却拧着个小川字,睡得不大安稳的样子。


  男子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年纪,是个眼尾略略下垂的白净面相,此刻染了焦灼,喊过来:“船家,走不走?”


  摆渡的瞥了一眼魏婴,在栓船的柱子上一磕烟斗:“上哪。”


  “莲花坞。”


  魏婴松了口气:“同路的,我也去莲花坞。”


  


   船篙一点,小舟在河面上漾开涟漪。魏婴见这人似乎并非仙门中人,忽地起了攀谈的兴致,搭话道:“这位仁兄,你怎的连夜到莲花坞去?何事这样急。”


  男子一瞥他,嘴唇蠕动两下,欲言又止。似乎想到横竖大家是陌生人,萍水相逢,将来或许一辈子不会再见,他清清嗓子,艰难地开了腔:“去投云梦江氏。”


  魏婴一挑眉:“您贵庚?”哪有人到中年、带着孩子去求仙问道的。


  男子下巴往里一收,示意那熟睡的孩子:“不是我,他。”同时压低了声线,不去惊扰他的安眠。


  魏婴明了。他轻声道:“莲花坞收徒并非先到先得,阁下何必这样辛劳。”


  橹声欸乃,江河水汽翻腾,水波荡漾着抚过小舟,细微声响把这厢骤然的寂静盖了过去。男子听闻他这番体贴言语,反倒咬了咬牙,五官略略扭曲,半晌长叹一声,道:“若非家中催逼,谁有闲情半夜赶路?”


  “家中催逼?”魏婴坐直了身子,微微凝眸。并非要探听他人私隐,甚至也算不上好奇,那副神情堪称郑重,好像知道了情况,他就多少能帮上一把似的。


  男子不看他,信手捻着船沿突起的木刺,魏婴看出他是下了力道的。他恨恨地道:“这孩子是我捡来的。”


  魏婴“啊”了一声。


  “家道中落……家人逼我,说留他不得。”他咬牙切齿地道,“哪里就沦落到担不起一双筷子!无非岳丈见不得我好好地待他。可我又何尝亏待他那宝贝外孙?”


  “您是……”魏婴话留一半。


  男子摆手道:“小兄弟,听我一句劝。将来除非穷到奉不起老母,不要做倒插门女婿。”


  魏婴心道:穷是真穷,只是我已无母可奉。口中则说:“多谢大哥告诫。您贵姓?”


  “姓温。”那人脱口答了,“问这个做什么?”


  “哎。您有所不知……云梦江宗主跟温家有宿仇 ,您到时候报个假的罢。”魏婴想了想,又道,“假的也别报魏。”   


  “还有这等讲究!在下先行谢过。”对方瞄了他一眼,“不过,小兄弟如此内行,难道……”


  “哪里,”魏婴忙道,“道听途说得多些罢了。”


  他说过这句,就径自垂首,去理陈情稍有凌乱的穗子。男子不复最初的踌躇缄口,到这时话匣子已开,那不得对熟人诉的苦处,原本有意在此对着陌生人一吐为快,却见他不愿多谈,也只好作罢,自己咀嚼着那份因一点善心而起的酸楚,手掌安抚地摸摸怀中孩子的脑袋。


   他喃喃地道:“待明日清晨,我同你便要就此别过了。”


  回答他的只有细碎的涛声、孩子均匀的呼吸声。


  魏婴心不在焉,本是要理顺那穗子,不经意间成了扯得更乱。同船这位怕是消息不灵,云梦江氏无条件收养孤儿,已经是前任家主江枫眠时的事。江澄继任,早些时候只顾着召集人马,来者不拒,这阵子站稳了脚跟,对门生便严格起来。早课点到,射风筝之类玩物丧志的游戏不可做……收门生时也以宁缺毋滥做准则。这孩子若是资质不好,莲花坞定是不会要他。可若不要他,他又可往何处去呢?


  魏婴想着想着,讶异于自己念头的荒唐,一笑。若莲花坞不得去,乱葬岗又焉能供他容身?怎的还有这闲心管这么个素昧平生的孩子,你自己都……腹部的伤口不合时宜地开始疼痛,他腾一手捂住。


  得想个辙让江澄留他下来,他想着。我今晚本不就是要去见他的么?


  他要麻烦江澄一下,就是说,未免要做一件慷他人之慨的事了。可江澄竟是“他人”么?太生分了罢,那么算作什么,是故人吗……双杰云梦,正当少年锦时,怎么就故人了。想到这里,他胸口如堵,抓了抓头发,恨不得下腹伤处更疼些,疼得他无法胡思乱想才好。


  摆渡的默然划船,始终无话。


  倏忽船身一震——一只森白的湿手冲破河面而闪出,死死扣住船舷。魏婴目光陡然一凛,身体紧绷,残存的本能猛地重燃,他动作飞快,反手从腰间一抽,正要振剑斩去——垂眸一看,乌笛上,红穗正在摇曳。


  同船那男子:“……?”


  魏婴:“哈哈。”


  他干笑两声,讪讪地收了架势,转而要将笛子置到唇边。还未奏响,船家一桨飞到,狠狠打在那鬼手上。但听“嗷”的一声——这似乎还是个小水鬼。手脱开了,它的主人浮上来,面貌在月光下无所遁形,竟是副十二三岁的孩童面孔,在魏婴看来,分外眼熟。他放眼看去,只见河道蜿蜒所向之处,一片熟悉的莲塘遥遥在望。再看眼前,小水鬼面露委屈,这才借月光看清,它身后还拉着一艘小船。


  这境遇颇有些奇妙,仿佛是一场邀请。


  毕竟难得遇了熟人——熟鬼,魏婴跃上小船,拱手与摆渡的别过,又祝那男子诸事顺遂。小鬼似乎耐性不佳,不等他说完就开始推船,舟行奇快,距离骤然拉开,他最后几句都是喊着说完的。


  “做什么呀?”魏婴趴在船沿边,问。没有答话,小水鬼继续推船,勤勤恳恳。




  荷叶的清香混着云梦的水湿润的气息涌上来,拥抱了魏婴,像是欢迎他回家一样。魏婴贪恋地望着满目青绿,以及偶尔冒出的一簇水红:时节过了,莲花所剩不多。他竟坐在老头从前乘着追打他的那艘船上。他掂了掂那支曾经打过他背的竹篙,只觉得境遇颇为玄妙,心思一转才想起要紧的事,扣扣船舷。


  小家伙冒出脑袋,他问:“老头呢?”


  小水鬼看看他,却不答话,径自沉下水中,不知做什么去了。


  魏婴:……我有这么讨鬼嫌么?




  不答也好,魏婴想,至少不会叫他知道什么坏消息。


 


  魏婴望一钩银光下荷塘月色,依约蝉鸣声声、蛙鸣、流水潺潺……如似一场美梦,而他不愿醒来。


  小船微微一动,魏婴眼前一晃,见一个带水的物事被掷进了船肚。小水鬼双手扒着船沿,眼睛乌溜溜、亮晶晶的。死人无需眨眼,水珠顺着他睫毛径直坠下来。


  魏婴拎着那细嫩绿茎,奇道:“莲蓬?给我?”


  小水鬼点头,从水下探出手臂,往岸上一指。魏婴顺着他白森森的手看去,所指之处,赫然是老头住的那小茅屋。


  魏婴:“……”


  他瞅着这格外饱满鲜嫩的莲蓬,仿佛是收了一份谢礼,可自己回想一番,并不记得对这小鬼还有老头做过什么值得回报的事。小水鬼是谢他当年听了老头的话、放开了他,还是代老头谢他往日常来“叨扰”?或者别的……小水鬼就这么一指,读不出什么意思来。可再怎么说,他做的,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,若非在这里重逢,他甚至不会记起。不仅如此,当日不分青红,径直把这小鬼逮了,他自己忖来,还以为不大地道。时隔多年,竟还能得一枝莲蓬做回报。


  小水鬼也掏出一个莲蓬吃起来,只不过与魏婴略显茫然的表情相比,他一面嚼着,一面露出满足的笑来,一如畴昔。


  魏婴一时不知做如何想。他剥开莲蓬,粗暴地薅下青莲子外皮,一个个往嘴里塞。这是他今夏第一回吃莲蓬,却有些食不知味,只是不住地嚼动着,视线似乎在眼前的莲塘,实则并无落点,而是放空的。


  这小鬼是因为对莲蓬的执念,才继续留在这世间的,莲蓬对他来说,便是世上唯一有味的无上珍馐,而他竟愿意把这个拿来赠他。一面之缘的小鬼尚能如此待他,朝夕相处的人却……!他腰板一直,疼痛自腹中再度炸开,宣告着它是不能被遗忘的存在。伤没好,再吃万一从肠子里漏出来就不好玩了。这念头倒是叫魏婴自顾自觉得好玩儿了,他刚要笑,又怕牵动伤处,连忙按捺住嘴角,把撕了一半的莲蓬撂在膝头,停下来不吃了。


  他踌躇片刻,探手轻触腹部衣料,果真摸到一片濡湿。他一手挽着袖子,将染血的手伸入河中洗净。盯着明澈水光,他下腹尖锐的疼忽然被提炼、上升,淤积到心口,变成一种沉而且钝的苦味。与皮囊的伤痛不同,这是剜不出来的。


  计较什么呢?他也伤了他师弟,半斤八两。从前什么都要比,划船比、吃瓜比,难不成如今连没良心的程度都要比么……怎么傻到想这些。


  他很小心地笑起来,双唇拢一抹削薄的弧度——倒更像是他师弟会有的那一种了。




  一声水面激荡,将他从凝滞之中扯出。他目光一斜,便见那惨白臂膊再度一挥,轻轻一响,又是一只碧绿莲蓬,水灵灵的跌了在船中。


  魏婴:“……?”


  他和小水鬼对视片刻,小水鬼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转向了他身边,定定地望着。




  好像那里还有一个看不见的、在场的人。


  


  魏婴垂下眼睫,看不清眸中情绪。无需更多言语,他一点就通,心中沉郁的苦味被揉开,不再压得透不过气,却变得更绵长悠远,千丝万缕,万丈情丝缠出他心头一个名字。


  他仿佛轻松地笑道:“也有江澄的份么?”


  小鬼不应,径自吃莲子,他也无心管对方回应,只看着船舱中卧着的两只莲蓬,一只已掰开吃了一半,另一只还完整水嫩——都是带茎掐下来的。他忽然后悔刚刚下了嘴,这样看着都不齐整了。


  他一手支着下巴,想不通何以江澄也有这一份。江澄当时做了些什么?他以轻快语调开头,不期然,他的坏记性又来做绊脚石,卡住他思绪。江澄当时做了什么——他记不清了。抽调失败的回忆只留下断壁残垣、模糊剪影,好像隔了一层莲花湖水面,看遥远蓝天,谁知云飘几朵。


  他忘性向来大,本不要紧。可是……他此身是夷陵的鬼道之祖,穿的是一身浸血黑袍,坐的是要照价给钱的渡船。如今除了心尖上一抔回忆,他还剩什么能作为曾经来过云梦、爱过云梦的证明?而这回忆也将模糊,也将褪色。


  他慌了神,仿佛置气的人摔碎了珍宝,当时气派阔得很,不以为意的,后来才反应过来那东西的珍贵,该补救,却已是碎得无论如何都拼不回了,只能手忙脚乱地敛回些许残章掠影,敝帚自珍。他拼命地回想,江澄那双杏眼,清澈而水润,是少年的眼,撞入他的脑海。紫色衣摆飞扬,他挨了一竿,江澄在他身侧气急:“好好说话,干什么动手打人!”水波荡漾、小舟荡漾。这记忆的美和它的带刺并生,如池上红莲,而他必须摘下它,披荆斩棘,遍体鳞伤也要摘下它……


  一霎的灵光。——也许是因为,江澄虽然对这小鬼不好,却是为老头着想地讲话的。这能成个解释。


  他如释重负。


  


  他回过神时,小水鬼吃罢莲子,趴在船沿,正看着他。他笑起来,伸出未染过血的那只手,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,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了。他看进那双乌眸,就这一瞬里他发现他多么爱莲花坞、爱这片故土,爱烈得只消一点火星引燃就够炸开。虽然他回不去了,但这无碍于他爱。


  他持篙几下轻点,将船在岸边泊了。脚踏实地的感觉反而叫他觉得足下飘忽,似乎他天生是该归给一叶扁舟、归给漂泊的,而不属于踏实安定的土地。


  足边水畔,一枝小莲叶怯生生露脸,叶面半卷,绕着一个小小的尖。他择定边上一棵垂柳做后路,怀着无理取闹的心做无理取闹的事:操着旧日身法,一脚点了上去。


  身体下坠之势被他在树干上的一拽止住。粗砺的树皮把掌心磨得生疼,他一点点把自己从堕入湖中的边缘拽了回来,一面忍不住笑,哈哈大笑。又一次自讨苦吃,又一次苦果自食。


  他终于在岸上站定了,回望莲塘:月在中天,夜凉如水。微风吹动他缁衣长摆,隐约有血腥气息,融进润泽水汽、莲塘清芬之中。


  纳入袖中的莲蓬依约冒出纤长绿茎,魏婴垂首,拨弄了它一下。这内里结实的、碧绿的小油纸伞。他将要去见江澄,带给江澄属于他的这一份。他吃过,知道味道是很好的,想来江澄也会喜欢,他也希望江澄喜欢。


  他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笑,要是能看见他笑就好了。


  低头弄莲子……莲子清如水。


  怜子情如水。


*


  他从墙上翻下,夜色已经深浓,岸边老垂柳枝叶扶疏,青丝拖长了,在湖水中摆动。魏婴凭着记忆,往家主府步去。他闯上百花宴,扎根乱葬岗,到江澄上门讨说法,再至今日大打出手,总共不过五日光景,他心中却觉得,仿佛许久不曾回过莲花坞了,沿途四顾打量,如初入此地一般。他谨慎地控制步幅,夜风柔软的手拂去他血痕的湿润,黑衣上红痕渐渐干了、看不出来了,伤处从未开裂似的。


  魏婴敛足,家主府立在眼前。他凝望着这庄严的楼宇、紧闭的门扉。


  一路走到这里,他才想到一个问题:


 他想要见到江澄,就连夜奔袭,不见他不行。可江澄,会不会乐意见他呢?他白日才纵温宁伤他,夜里又赶着上门,依江澄那个性子,怕是会以为夷陵老祖是专程奚落他来了。


  而即便不误解,得这一朝相见,又何济于事。是相爱却难相守,能相聚而终相离。来了也不得留,总是要走,那又何必来、何苦来……平白地叫他在业已人走茶凉后,再气急难过一遭罢了。


  叩门的念头冷却下来,他的手在宽袍下渐渐攥紧,近乡情怯般犹豫。倏然一阵狂风卷过,摇撼门板,一道极细的罅隙展露,屋内的黑暗与外界如出一辙,又似乎正抗拒着外人的侵入,没有一点微光。


  他想起来,他还很年少的时候,刚刚进江家,和江澄一个房间一张床。他那时听江厌离说,江澄五岁起就一个人睡,小孩儿怕黑,每晚睡觉是要留一盏如豆小灯,才能入眠的。江厌离还问他,睡得习惯么?他点了头。但他街头露宿,只沐月光,在那暖融融的烛火照下,确乎辗转难眠了一阵子,怕失去安身之地,不敢说罢了。


  江澄开始独眠时年岁太小,这习惯浸到骨子里,即便长大,也仍旧是若夜里漆黑一片,便总难以成眠,哪怕是在射日之征的军帐中,他都要燃一朵灵火在灯里照长夜。为这,也没少被魏婴嘲笑“长不大”“娇气金贵”过。


  如今的家主府内,却是一片黝黑。


  他愣在原地,千百种可能性在脑内闪现、交织,而后尽数揉成一团,魏婴不再看这座家主府了,没有家主在它就没有意义,江澄不在,这样也好,他想道,要是江澄这大半夜的还在这批文书——那这小子真是岂有此理,他这个做师兄的非得把他打晕了撂到床上不可。即便他要是这样做,江澄翌日醒来铁定得生他的气。


  那么——他想到这里的时候,脚下就飞快地动了起来,他又开始一场奔袭,就在他的故乡,向着故人也许会在的方向,


  


  他奔袭的结果,是教自己此生头一回地,尝到了一点后悔的滋味。一栋华丽的小楼伫立此间,雕梁画栋、镂金砌玉,可他是魏婴,他何曾喜爱过这些夺目又空虚的精致。他那间简单的屋子到哪儿去了?这楼宇静默,似乎等他到来,以它的美轮美奂昭示物是人非,嘲弄他自作多情。


  梁木是新漆的,才建不久,江澄几时下令拆的?他拆时想些什么……他要斩断身上的枷锁,江澄便撤走了他的归宿,他如愿以偿,翛然往来,两手空空地抱着自由,可自由是那么甘美的东西吗?再也不会有人一把拉住他的手:“魏婴,你别作妖,少丢咱们家的脸!”




  良久,魏婴缓步走到窗前,手触在乌木窗棂上,还没向内看,指尖被什么冰了一冰,便垂眸下去。月光洒落,雕花上新作的嵌金纹样反照出光来——魏婴摸了摸,这雕花刻得精细,痕迹倒新得很,像是今天才做的。


  他一笑,想到江澄今日回来,气急败坏地去喊匠人,专门在他以前的屋子上做些他不喜欢的东西来撒气的那副样子,心中忽地一暖。思及他必定也要喊医师,唇边笑意又消逝了。


  此时抬眸一瞥:屋内并非漆黑,而是隐约有暖色微光,自窗纸透出。


  既然有光,那么,想必是有人的罢。


  那一点光微乎其微,仅是漫漫长夜中一抹小小萤火罢了,魏婴乌黑眼瞳中映照着这点微芒,惊诧之后,仿佛通身皆明亮起来,光明重归他身,他又有容身之处了。一定是江澄,这里是他住过的地方,江澄不可能容许其他人。


  拆了他屋子的是他,刚打过架就要回来睡这里的也是他。魏婴的唇角又扬起来,飘飘然的,险些要推窗翻入!再一想,方才的那些顾虑,又岂因江澄偷偷宿在他的故地而消弭……略略冷静。忽见那光点的位置一偏,再回原处,可分明无风,那便是屋内的人醒着了,怕不是正挑灯芯。


  魏婴后退两步,胸中激荡时起时落,眸子死死地盯着那一处光亮。他是乘兴而来,全只为见江澄一面,即便不得见他,也不曾兴尽,还不想无功而返,乐得在莲花坞多赖一会儿。而江澄也一样惦念着他,就在他从前的住处里。两处沉吟,相思树下一双人,他心满意足了,只看江澄愿不愿拼着离别苦,出来见他一面。又一次地,他把这个选择给江澄来做。


  他倚在廊柱旁,陈情举到唇边,乐声悠扬,徘徊于夜空之下。他知道江澄醒着,不过仍是想吹首安眠的曲子,告诉他,魏婴来见他了。笛声不复尖锐,轻柔婉转,带着安适流入耳畔,魏婴只随性吹奏,心中并无曲谱,许久之后,才发觉耳边已不是安宁的调子,而是绵长如诉,而清亮无羁的《越人歌》。


  怎的吹到这个路子上来,魏婴暗自着恼,江澄会不会又觉得他轻薄?虽然这曲子他年少时常吹给他听,但今非昔比……正想着,窗纸上的光点再一摇,他陡然浑身绷直,盯紧了那一点。


  可一摇之后,那光点竟是径自熄灭了。


  黑暗填补了萤火的空缺,完整的、饱满的黑暗卷土重来,兜头盖脸地泼了过来,魏婴的笛子放下了——江澄不愿见他。宁可失眠,也要传达这层“不愿”的意思。


  魏婴才捂热的血又受了寒,显出不知所措的意味来,这时候该如何,是该来一场歇斯底里的大笑,把心里的疼痛尽数笑出来,可他吹笛子太久,嘴酸得厉害。他吹了这许久安神曲,乃至《越人歌》,江澄还是不愿见他。他先前还想“江澄会愿意见他吗?”,真是先见之明。


  他想弄点水来喝,笛子放回腰间,踱步绕了这华丽小楼一圈,见院后有竹林一片,夜幕笼罩下仿佛一幅墨竹图,每一株都笔挺,像某个人……他不想下去了,想下去与自证病入膏肓无异。他原本想折一节下来装水喝,见了此景,又不舍得折损青竹傲骨。


  他别过竹林,向莲花湖方向走去。




  码头旁还飘着几盏莲花灯,他悄悄登上一艘小船,得以离水面近些,免去岸边弯腰之苦,掬了捧水,沁凉的水液在他掌中滚动,从指缝滴落,他来不及地去啜饮这些甘甜,就像从前来不及地去爱、去恨。夷陵没有这样甘润的水了,他珍惜地饮下每一滴。


  回程中他发现云翳聚拢,遮蔽月光,心想,他不能在这里留到天亮。这一身黑羽的鸦不想见到旭日的辉光,他是黑夜的化身,不愿接受白昼的审判。曾经他是射日的后羿,也是如阳的英雄,可待他拯救了这个曾被烈日灼得苦不堪言的世界,他又被他所照亮的白昼审判,他被由他造成的白昼驱逐流放,而化身黑夜——新的白昼,就在他师弟举起的、向他而来的剑锋上。那白昼,它造成鲜血淋漓也变得污血淋淋。温家倒了,他倒了,还有谁……脏兮兮的街头小孩儿玩着他的陈情,红穗子转动,一圈一圈,宿命的圆一再重演。


  他回到小楼,步伐停下,这才猛然忆起身上肩负着什么——那养父、那养子。得想个法子。


  而若是他在这里喊了,江澄当真出来见他……他头一次想象。门扉骤然大敞,江澄缓步行来,一袭雪白里衣,衬出魏婴黑衣血痕,暗得很也脏污得很,而江澄左臂垂着鲜浓血色,淋漓下滴——他不自觉瞥自己腰间的陈情,是那血染成了这红穗子,还是穗子的红成全了那血——不。他不要见到白衣的、白昼的江澄,他怎敢见他。


  而有些事既然碰上了,也不得不管。


  魏婴咬破手指,寻了一处平整干净的窗纸,寻的这阵子血还在流,他总觉得有点浪费。吮着指头站在窗前,半天不知该写什么。


  ……“请你留他下来”。


  他扯下陈情流苏里的一丝,小心地从袖中取出那莲蓬,轻轻将红丝系在上面。虽打不起同心结,但这线取自陈情,也便算是替他陈情了罢。


  


  陈情的流苏在他腰际随步履而晃动,倏忽又静了下来,是魏婴驻足在一株槐树前。他来时鹄的明确,只顾一路向他而来,去时则有些迷惘,懵然不知该向何处去了,漫无目的地走,才到了这树跟前。槐树并非高大参天,而有些欹斜之姿,支起那翠色树冠都很勉强似的;层叠叶影之中,隐约显出个风筝的轮廓来。魏婴看了亲切,上前几步,适逢云雾散去,月华复归大地,他借着那光,瞧清了那风筝。


  是个燕子风筝,方才乌夜笼罩下,竟漆黑得像鸦的样子。似乎做得太大,强撑着飞上天去,却高处不胜寒,一朝跌落,魏婴注意到它的破破烂烂、满身伤痕。破成这样,定是再也飞不起来了。


  他的视线掠过破损的纸面,往下来到尾端,一道藕荷色的流苏跃入他的视野。缀流苏,又是藕荷色:这是莲花坞的风筝。摇曳着的浅紫,不好意思深沉起来似的,略显赧然,何以叫作“藕荷”——他吃师姐炖的一碗莲藕排骨,藕却被江澄劈手夺去一块,他的目光追杀到江澄碗中,碗中的藕表皮色紫,然而那紫不如虞夫人的衣裙沉郁雍容,显出明丽、温柔。师姐说,老藕才有这种颜色,看着江澄的碗内,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种颜色与它的美。


  他注意到风筝不是被箭射下来的,而江宗主做主的莲花坞也已经禁止做射风筝的游戏了,对,他记得连放风筝都是不许的,他为此还和江澄吵了一架。那这风筝,这莲花坞的风筝……


  这小子,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啊,他笑了,又想了:在后山,沉睡着他们畴昔的秘密之地,一间小茅屋,还要闹着玩儿似的挂一块匾,江叔叔亲笔题字:归来堂。因着梁下有燕,年年归来。而那个人放飞了燕,亲手铰了线让它飞走,自由地飞走。难道他不希望它归来么?藕荷色泽温柔……如果放手也算温柔。


  他两手空空,满怀着那个人给他的自由,意识到今天他一定得带这只自由却遍体鳞伤的风筝走。


  你不必再受风吹雨打,我带你走。


  


  带伤爬树的经历不堪回首,什么叫撕心裂肺,第一回懂,奈何非折腾不可。抓在树枝上往下看,仿佛身在万丈高,岂敢贸然下树。师姐,哪有师姐。他自己一点一点挪下来,离地还有最后三尺,脚下忽然一滑,攀不住树干,只得一跃——落地冲击太过,伤口疼得没有知觉,麻木了,他简直能自欺欺人说不疼了。




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,清醒过来是因为温情,温情站在他面前,头上是朝阳身上是朝阳,可她不是审判者,这让他安心。温情的话说得急而激烈,险些要掩住她的关切:“死到哪里去了?伤口怎么才裹好就裂了?!”


  魏婴恍惚想道,原来他的伤势已经重得连黑衣都遮不住了么,他看着温情,接着展露一个笑,笑里哭在孕生,包裹他整个人,温情一震:怎么会有让人看了这么难过的笑呢,这笑怎么会属于魏无羡。


  魏婴抱着那个破烂不堪的风筝,就说:“我去接它回家了。”


  伤口的血浸透布料,染到仅剩龙骨还完整笔直的风筝上。


  这燕千疮百孔,已经无法回到它的来处——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百里莲湖了。



Fin.


*你方唱罢我登场,反认他乡是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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