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菜名的梓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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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
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

【柳澄】向死而生(上)

是cp30天的18-19 合在一起了
Day18 一方死亡前一秒,想的是什么呢?
Day19 阴阳两隔
*文笔很琐碎,想写的厚重感估计没写出来
*OOC预警
*含原创角色,含想到了就提一笔的微量忘羡
*含刀片,是he
*1w+,还没完,有后续,请走: (下)
*感谢阅读

01.

江澄死了。

生、老、病、死,八苦之四,众生必经。纵使入了仙门,也只得延迟一时,终究难以免俗。至少这一个死字,谁也逃不了。
江澄自然不会是那个例外。
他年少时起便一人操持江家上下大小事务,忙时更是日日熬至深夜,乃至通宵达旦、彻夜不眠。再好的底子,也经不起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这样煎熬。
加上遭灭门之祸,从此失去父母怙恃,姐夫、姐姐亦相继离世,唯独剩了魏婴一个至亲,却阴差阳错教他做了后者的始作俑者,令江澄爱恨焦灼。一句云梦双杰,得而后失,十三年后本以为失而复得,却不料殊途异路。
大约是从未真正地“得”,故而结局注定是“失”。双杰同归,不过十几年来痴妄凝结成的一场大梦。
是梦,自有醒来的一天。

强撑的身体之上,如此再添心病一桩又一桩。饶是修为再怎么精进,也消减不了这些积旧残伤,如泥泞前路中伸出一只只白骨的手爪,拖累着江澄前进的步伐,声声凄厉,叫嚣着要抢他到地狱里去。
当初他背着云梦重任,牵着小小的金凌,即使千辛万苦,也硬生生挣开了一切死亡的诱惑和威胁,在绝处走出一条生路。

如今不复独力难支,
却还是没能拗过命中注定。

02.
现在的云梦江氏当家人,是柳清歌和江澄当初想尽了办法,用一种叫龙凤婴草的灵药孕养出来的。草中混入双方血脉,这孩子的相貌便与他两人皆有几分相像。
名字是柳清歌取的,叫做江心。
江心行冠礼的那天,柳清歌将他叫了来,握着身旁江澄的手,说道:“我和你爹出门,江家上下,交你打理。”
江小宗主便应下:“父亲,爹,慢走啊。”

江心一路送他们至莲花坞码头,待两人上了船只才留步,于码头上目送那叶小舟渐渐远去。

江澄看那小子身姿笔挺,一身紫色宗主袍服随风飘摇,与当年制式并无差别,看上去恰似江澄年少初掌仙门的模样,只是眉宇间少些冷厉阴沉,多些风发的意气,明亮。

江澄内心掂量,江心虽然由他一手教养,但毕竟才弱冠。他和柳清歌就这么跑路了,他心中若说没有半点不舍和茫然无措,那是骗人的。
不过送行时,却没有表露出来,态度沉稳而坚定,像在说“请放心”。
这样很好。
加上金鳞台上金凌照拂一二,看来是真的可以放心了。
就像柳清歌当初说的那样。

江澄立于鹢首,回眸遥望莲花坞,如回望他的前半辈子人生的路。莲花坞熟悉无比的景色,在浩荡飘渺的水波微漾里变得朦胧,和他幼时记忆里的那个莲花坞相比,似乎又显得陌生起来。
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点惘然。

十七岁那年重振家门的重担压了下来,从此只记湖中莲花开落,不记年年岁月。这担子压得他从骨骼到灵魂都发抖,逼他活下去,又让他清晰地认识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,残忍如匕首淬毒。
咬牙坚持,直到如今,不曾言弃。
全凭一口恶气,和一身从不认输的嶙峋傲骨。
而到了这个时候,竟可以卸下包袱了,叫人如何不觉得愕然。
突如其来的“无事一身轻”,如一根长久以来皆紧绷得欲断的琴弦,忽地送了力气,反而令人无所适从。

他一直以为,是云梦需要他。如今再看,似乎又是他需要云梦。
若无云梦,何须多年苦守。

莲花坞景致在眼中渐远,一同远去的仿佛还有种种前尘往事。虽然慢慢行驶出了视野,却沉淀在心间。
江澄想,这些年来,大概勉强不算辱没了爹娘。
今日一朝远离,往外边看看其他样子的天地。像一只风筝展开了线,而那状若无存的轻小的一缕丝,终究将他和云梦相连。
来日必还乡。

船身摇了摇,柳清歌默然出了船舱,站在江澄身后。
江澄知是他,头也不回,只是说:“我们以后再回来啊。”
柳清歌应道:“好。来日方长。”

一会儿,又听柳清歌喊他:“阿澄。”
江澄便回身看过去。
柳清歌神情隐隐含了一种振奋,剑眉上扬,眼中如有熠熠生辉的万千星辰。
“我们此行,先出云梦,再回苍穹。而后越关山,战天下可战!”他目光灼灼,执着和追求在两点寒星里影影绰绰,“你我一起,无处不可去。你待如何?”

江澄看着他,心绪随着柳清歌的话翻滚涌动。他想,柳清歌这人这么多年少年桀骜如一,应该是顺风顺水一路走来;又想到,似乎篮柳清歌同他说话总是这样,语气分明平淡,却又极炽热,烈烈似火,叫人拿他没办法。

关山路远,海角天涯。
听着真折腾。
不过,既然择定一人,也便凑合着同他共度这余生。

江澄本想和他豪气干云地击个掌,转念一想,却道:“但青楼勾栏,不许去。”
柳清歌:“……”
柳清歌:“知道了,都依你!”

03.
穷江河湖海,登峭壁高山。
因与柳清歌同行,再加一个暴力扫清天下浊。
前半生未能游的山、不曾玩的水,仿佛在这条漫长的路途上,同柳清歌尽皆走了个遍。
其实他们并非醉心于山水风光,有时候看些景致,脑子里也只能想到,这处风水容易发生尸变,这里地势险峻若据守必难攻,这儿不宜打架若打起来易引发雪崩……

赋予旅途意义的,还是同行之人。

也并非谁迁就谁。共看世间风景,携手斩妖除魔,本就是人间最好的事。

04.
仙门修士御剑乘风,可抵达寻常人等徒步难以企及的山之高处,把江川风景尽收眼底。
然而真到了高山之巅,面对巨石、苍松、云海、长天充斥眼帘,便会感到人在造物者面前的渺小。
江澄脚踏三毒在前,先到了一块如从天而降一般的奇石旁边。柳清歌尚在后面,江澄俯视着看他,眼中先是柳清歌,其次才是天地万物。
人等高处,一览众山皆小,自有一种别样的豪情油然而生。
于是江澄朝下边喊:“柳清歌!”
“怎么?”
“我超过你了!”
江澄双手抱胸,嘴角噙着一抹笑。
山谷里回荡着些许余音,柳清歌一阵无语,江澄凡事都喜欢和人争个高低不假,也不见得这么幼稚。
若搁在他们初见那会儿,那个浑身都是伤和刺、冷厉阴鸷的江宗主,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的。
不过现在不比当初了——
至少柳清歌觉得,如今江澄可以发自内心地笑,挺好。
他便向上回道:“你宝刀未老。”
江澄啐了一口,道:“你才老!我——”
他话没说完,一走神脚步一错,眼看就要摔下剑。
柳清歌刚想提醒他注意脚下,站得稳些,不料话没出口意外突生,只觉心跳漏了一拍,一种将窒息一般的感觉刹那间攫住了他。
此处壁立千仞,若失足跌落可不是说着玩的。
柳清歌以毕生全力催动乘鸾,想去接——
却见江澄步子一挪,略略一回身,自己就稳稳站了回去。
柳清歌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重重地落回去,冲到江澄身边,一个熊抱揽住他,用力得像要把他揉进自己骨血里。
江澄抱怨了句痛,他才稍微松开那么一点。
江澄听见他说话,声音闷闷的:“好玩吗?”
江澄从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点委屈的意味来,此刻也不知道该说点啥。
若非一时兴起,他也没这个雅兴开玩笑——况且也没有想到柳清歌会真的上当。
纵横仙门这么多年的人了,要是一朝从剑上摔下来,掉进山谷终结此生,柳清歌不嫌丢人他还嫌丢人呢。

云梦江氏前任家主江晚吟,曾被一句诺言傻兮兮地骗了整整十三年。
今天难得轮到他蒙一次人,此刻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正紧紧抱着他的傻子。

他伸手抚上柳清歌的脊背,试图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,奈何一时词穷,也便无言。
高山罡风席卷。
柳清歌的声音在风里响起:“你别吓我。”
江澄自矜,不会认错,但对着柳清歌,可以适当服一服软。便带点安抚说:“下次不会。”

回去路上,江澄偷偷看一眼柳清歌,神色冷冷的,好像还生气。
他摸了摸鼻子。
自己这小命意外地挺金贵。

05.
后来启程回莲花坞去,是因为江澄的一句“我自觉大限将至”。那会儿正巧两人第二次回了苍穹山,百战峰顶上,吹风练剑。
柳清歌闻言道,又骗我。
江澄道,长本事了,还质疑我?
沉默良久,又哑着嗓子说,这回真没有。

百战峰顶,天高风急,呼啸凛冽。
江澄难得感慨:“原本想着,至少比你死得迟,总还算赢了你一件。现在看来,你这家伙真是我的克星……”
说到这儿,他狠狠咳嗽了一记,用衣袖捂住嘴,接下来的话便模糊起来。
“可恨!是不是活该我样样比不过你?”
柳清歌心中触动。他一向是行动先于言语的人,所以答话之前,先伸手把人搂进怀里,才道:

“你早就赢了。”

江澄回以沉默,片刻后,又出口了与前话完全无关的语句。
“苍穹这边无事的话,我们便回云梦吧。”
“嗯。”

06.
人到老之后,似乎会如还童那样变得随心所欲些,说白了就是任性点。
这话用在江澄身上,一点没错。
他既归云梦,也不乐意乖乖卧床用药,而是不愿消停,一边教柳清歌如何翻墙摸鱼掏鸟蛋,时不时也上校场逛一圈,指点那些上蹿下跳的年轻门生练剑。
往日由江澄操持之下,江家表面上仅能堪堪保住地位不坠,不像今日清河聂氏那样威名大振。但内里底蕴发展得扎实,走一步是一步,稳健。交由江心小宗主打理这些年,在云梦地界的名声也好上去一些,有前人的经验和积累开道,勉强可以称一声“如日中天”,新来的弟子资质也好。

他们初来乍到,并不认识江澄这位云游在外的前任家主。有胆子大的门生,趁着江心砸场时悄悄问他,这位前辈总来教我们的,怎么称呼呀?
江澄修行之路走到今天,耳力怎么说也甩常人几条街,哪有道理听不见。就那么抱着手臂,好整以暇,等着看他儿子怎么答。
江小宗主——其实许多时日下来、他也不小了。但在他老子江晚吟之后当家主,人们称呼他总还是习惯性地缀个小字。他想了想,说,这位是我爹,你们该叫他师祖。
有一个年级小些的插嘴道,师祖?看着好年轻。
刚才那个提问的便揉他的脑袋,笑骂道,知道你嘴甜。
江澄内心也微不可察地翻起一点笑意。
走上仙途,修为能使人保持一张青年模样的皮相,但无法无止尽地延缓内里的衰老,个中滋味仅有自知。
蓦地,一只手搭在肩上。江澄偏头一看,果不其然,是柳清歌寻他来了。
那个门生又动作很小地指了指江澄身侧的柳清歌:那这位白衣的前辈呢,又怎生叫他好?
江小宗主先见过了礼,才转向自己的门生,神色有点儿为难。他斟酌了一下,道,这位是我父亲——那么就叫祖师爷吧。
江澄一听,柳清歌又比他多个“爷”,听起来就是更威风些,这他不干。
先是金凌那个混小子,又是江心,这俩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。
他哼了一声,甩袖走人;柳清歌朝江小宗主露了个“你看看你又招惹你爹”的表情,赶忙追去了。
那门生不明所以,倒有几分机灵,拉着自己那尚因“家主有俩父亲”的事实而浑浑噩噩的师弟,朝两人离去方向示礼道:
恭送师祖、祖师爷!

07.
再后来,有一个下午。
江澄倚在榻上,午间小憩初醒。柳清歌仍和他入睡时一样,守在榻尾,静静地研读一本剑谱,看得入神。
春日的空气和煦温暖,熏得人昏沉欲睡,又如浸润在美酒里,添了几分欲醉。
江澄刚醒,还有些昏昏沉沉的。他勉强支起上下打架的眼皮,映入眼帘便是柳清歌侧脸的轮廓。
他记得,那张脸曾经是高傲冷峻、充满防备的。而流水一样的岁月无声淌过去,打磨之下,却也显出些柔和的味道。
板着他那张俊美的脸,仗剑敢斩天下妖邪——他本以为是这样的柳清歌吸引了他。
时至今日,细细想来,虽然不大乐意承认,但好像只要是柳清歌,都惹他沉沦。
只因他是柳清歌。

江澄心念微动,扯着嗓子说,喂,柳清歌。

话音一出口,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。他的声音几时沙哑成了这样?啧。简直像快要断了——或者断了却没有续好的弦,难听死了。
柳清歌听见,立刻合上了书,把它撂到一边,转眸来看他,眼神流露出紧张。
江澄暗自不悦。怎么就这副快油尽灯枯的样子了,说个话都吃力。
但有些话确实得赶紧说了,再不说他怕来不及,也不想带到棺材里。

都说少年不识爱恨,方能一生最心动。
可他和柳清歌不是。
相遇时,彼此已经在这荒唐的人世间莽撞地摸爬滚打了几十年,看过姹紫嫣红开遍,也看过断壁残垣。

已览千帆过尽,
回首原来是你。

只需一剑问心,旁的一切都多余。

他想起来,有一回柳清歌喝醉,还埋怨说“想听一次你的真心话,太难”。
江澄在心里不平地哼一声。

那我说的时候,
你可一定给我听好啊。

“柳清歌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——咳,我心悦你。”
柳清歌微微睁大了眼睛,讶然两字全写在脸上。
他们连确认关系,都只是他去揽江澄的腰、牵江澄的手,而江澄没有拂开他,或者反手甩紫电。没有什么肉麻的情话,没有定情信物。
嘶声力竭的大吼,蜜里调油的温柔——那些都是属于年轻人的东西了。
再加上江晚吟这个别扭到极点、像极了虞夫人的性子,这种话实在很少听他说。
而他现在这么反常地坦言心迹,莫不是……
不。
别瞎想…先听他说。
柳清歌按住心里的不安,于是说:
“我知道。我也是。”

“还有——”
江澄说着,想抬起手揉一揉柳清歌的头。他看起来真难过,江澄是半点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的。然而试了有一阵子,手却如有千钧般沉重,怎么也不听使唤,只好作罢。
他从齿缝间艰难地逼出几个字:“若我死了……”

江澄是半点不避讳谈论这些的,从来不绕开了说“长眠”之类的婉称。
金凌像了他,才有心里那句“死就死”。

话意至此,愈发气若游丝。
柳清歌一颗心全被他揪紧,随着他一星半点微小的言语动作起伏。对他像在交代后事的口气,一方面抗拒,想要打断——仿佛只要打断江澄的遗言,江澄就不会死。另一方面,又不忍错过江澄想说给他的任何一个字。
柳清歌有双好看的眼睛,这双眼此刻已经填满慌乱。
江澄看出来,不合时宜地想,你柳清歌也有今天。
他拧起眉,不管是不是徒劳,都想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,好叫人不敢不听他的话。
咬牙切齿地,他道。

“你可不准——”

未及说完。

江澄合上了眼睛,状如疲极而寐。

就在这最后一刻,脑海里却突然冒出柳清歌第一次同他提起,要出门游历的场景。
他记得自己皱了皱眉,说,江心才弱冠我们就走?未免太早。
柳清歌却摇了摇头,说。
不早,我怕迟下去就来不及。

江澄叹气。

还是没来得及。

柳清歌还在等江澄说完他的话。他并没有想到,江澄这小子连死也这么任性,说丢下他就丢下,是以一时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片刻之后,才后知后觉地觉得,江澄这个闭目养神时间有点太久。
他刚刚正在想,就算江澄要说不准他吃饭,看在这是江澄遗愿的份上,他也可以即日开始辟谷。
然而,即使做了这样的觉悟,他却依然没有等到江澄未说完的话。

死别太匆匆。

柳清歌伸出手,抱着随后一点渺茫得他自己也不信的希望,去探江澄的鼻息。他的手执掌乘鸾,斩千万手下败将作剑下亡魂,从来稳如泰山。
此刻却在极轻地颤抖。

探及之处,意料之中地一无所有。

他便把手移到江澄面颊上,动作轻柔得几乎小心翼翼,缓缓摩挲,像在一个严寒的冬日里,穿着百结的鹑衣,被冻得浑身冰冷的人,虔诚地捧唯一的那一支烛火。
而柳清歌掌心,属于江澄的那一点温热,甚至已不能用烛火来形容,而是流淌下来的烛泪。丝缕暖意,不消风吹便在转瞬间从指缝间溜走,消逝得无影无踪,无法挽留。
柳清歌缓慢地用手勾勒他的眉眼,抚摸过江澄眉心那道川字样的皱纹。那是他平生皱眉太久太多所致,即使松了眉头也不会消失。
然后是杏目、高鼻、薄唇……

都在慢慢变冷。

柳清歌只觉得有什么碾过了他的灵魂,与一刀两断的利落的死亡不同,那是一种折磨全身的钝痛,仿佛心中藏着的柔软一隅被硬生生扯离体外,带出鲜血淋漓的血肉,安上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血液仍在体内奔腾流淌,提醒他生命的存在,却似乎有一瞬变凉,一种刻骨的热切流失掉,离他远去,随着江澄一起一去而再不复返。
柳清歌的嘴唇几次张开又合上。按照一般人来说,他这时候该大哭,或者凄厉地大叫几声爱人的名字——但他不想那样,他从小的经历造就的性格,和这些实在不搭边。
他只觉得眼睛极酸涩,却没有泪水流下。想要说点什么,又哽在喉头。胸口极闷,说不出在翻腾悲痛,还是有什么渐渐沉寂下去,因江澄离去而如死水一潭了。

一时之间,窗外的蝉鸣、蛙声,啁啾的鸟鸣,春蚕咀嚼桑叶声,乃至生机盎然的整个世界——

都仿佛离他远去。

眼前唯剩下漫无边际的沉寂,和一具江澄的尸体。
一眼如渡了白云苍狗、沧海桑田,千载时光里滔滔江浪。

隔着生死这一条无穷的沟壑,柳清歌拥江澄入怀。

他低沉地喊,阿澄。

无人应声。

而他的身上,似乎也从这一刻起沾了几分苍茫,往深渊下边沉。

08. 
莲花坞里,丧钟鸣泣。
江澄归天。

09.
如若有朝一日辞了世,遗体遗物都该如何处置,这个问题柳清歌和江澄是讨论过的。尽管柳清歌不大愿意谈论这样晦气的话题,但人终有一死,避无可避。
江澄说,想要火化尸体。
柳清歌立即不同意:没有挫骨之罪,为何要让自己全尸不保。
挫骨距离扬灰,也不过一步之遥——江澄何曾犯过那等大罪,死了要这样。
江澄却道,你别急。我觉得这样干净。留具全尸在棺材里又能怎样?被虫子咬,慢慢烂掉,还是改天被魏无羡拉出来当枪使?
柳清歌唔了一声,也便没有反驳,静静地听。

江澄漫不经心说:要是真能火化,把我的骨灰装个盒子,就……沉进莲花湖吧。看我干嘛?你还想带着我的骨灰到处走啊?
柳清歌点了点头。
江澄嗤道:傻子。烧掉,沉掉,拉倒。过你自个儿的日子去,就跟没遇见我那会儿一样。
柳清歌又说,我都忘了。

这一回葬仪的操办,皆是按照江澄心意做的。
焚尸火葬,不是没有人不肯,然而压一压也便制止下去了。
偌大一口棺椁,亮堂的木板贵气十足亦寒意森森,仅在底部陈着一只小坛、一枚银戒、一把长剑,有些孤零零的。
生来一人,去时孤身。 
便是江澄其人。

推开祠堂门扉的那一刻,柳清歌心里想,此生已经过半,却还要做一回冲动的人。
里面来往吊唁的人都被他的突然造访惊了一惊,主持事务的江心和赶赴过来的金凌脸上皆带着未干的泪痕,一身素缟,见他来了,金凌忙着抹眼泪,江心却有点越哭越凶的势头。
柳清歌目不斜视,一来就向着那口棺材走。这更令周围人惊愕,有人便颤抖着声线,怯生生道,柳峰主,您这是……

一息之间,乘鸾利剑悬在他咽喉上,叫他立刻噤了声。

柳清歌在旁人惊疑不定的眼神里开棺,先取出三毒别在腰间,再佩上紫电,和江澄一样戴在右手食指。江澄早已将这灵器对他认过主,上手时自然没有半分排斥。
最后,柳清歌将那只小盒捧在怀里。
仙门修士火葬,需用特殊的灵火灼烧。若用凡火燃烧,大块骨骸仍存,不便保留完整,而灵火的火苗能将尸身吞噬地干净,残灰仅这么一点。
他向祠堂里供奉着的森森牌位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,站起身来便抬步往外走。
江心眼睛里泪水汹涌,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,见柳清歌要走的态势如一阵风,忙问道,您去哪儿?
柳清歌步子一顿,回首说,和你爹出门。
——同以前一样。

10.
柳清歌不常做梦,少年时总是一夜无梦的。
倒是江澄往事缠身,夜里总浅眠,一点动静就要醒,就算没有动静的时候,也时而惊醒,时而梦呓着喃喃自语。
柳清歌有几回甚至就那么支着手臂守他一夜,次日顶着黑眼圈和冷脸,强行说不困。
江澄头七这一晚,他却做了一个梦。
不太像梦的梦。
像是一剪残缺的浮光掠影、记忆碎片,如江澄远渡忘川而来,温声道一句问候,把尘封的过去向他展开一点点。
梦里不知身是客,尤在梦境中自然不会去想是幻是真,只顾一晌贪欢。

一派熟悉的景色展开在眼前。
这似乎是莲花坞的样子,但又和他所知道的那个莲花坞不大一样,建筑风格沉稳,充斥着岁月沉淀才有的气息,老旧,同时古朴大气。
很快,柳清歌就无心去观赏这一个莲花坞建筑物怎样了。
他发现自己在一处房间里——这屋子里也不止他一个。几个仆人样的人往来,正捉起地上的几条小奶狗,而一边的床榻上有一个紫衣孩童,抱着被子垂着眸,头埋得很低。
按理来说,江澄小时候是什么样,柳清歌并不知晓。
但此刻梦中,柳清歌只一眼便认了出来。
那是幼时的江澄。

小江澄揪着被子,把头埋在两膝里。小奶狗嗷嗷的呜咽声软软糯糯,让人很难不心软。
但江澄却不得不硬起他幼嫩的心肠,眼睁睁看着自己小小的玩伴尽数被赶走。
即使他还这样小,但作为将来要做家主的人,必须“懂事”。
家仆把狗收拾走——其实应该叫抢夺,便退下去了。
槅扇咔嗒一声关上,江澄就一个人窝在榻角,手里的被子越攥越紧。他把自己缩成一团,肩膀微微耸动。
过了一会儿,他又突然从双膝之间抬起脸,圆圆的杏眼里全是呼之欲出的委屈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泫然欲坠,小江澄紧咬着下唇,憋得两腮通红,硬是没让它掉下来。
他猛地挥手,推翻了榻前的屏风,又把一旁小案上的茶盏连着案几一起掀翻。瓷器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摔得粉碎。
他摔完就后悔了。江枫眠才劝过他的,见他这样倔,还失望地叹了口气。这会儿带着魏婴出门逛集市去了,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动静来安慰他。
就算江枫眠在——大概也不会乐意来管他的。
一时怒气上涌,他又摔了一只花瓶。里面养着的一支莲花随瓶子里的水一起泼在地上,碎瓷片割裂纤弱的花茎。
小江澄通红着眼睛,大口喘气,额上汗水淌落,和泪水糊在一块儿。

柳清歌按捺不住,正想上前。

却见一个眉目凌厉,恰与江澄含同样傲气的紫衣女子推门而入,她身后的仆从立刻跟进来打扫满地狼藉。
小江澄见了她,有满腔的委屈,却又怕他阿娘讨厌他闹脾气。所以抽抽噎噎地,一边擦眼泪,一边叫着“阿娘”迎上去。
眼泪自然擦不尽,只是越流越多。
虞夫人脸上的心疼一闪而过,心里有许多感情交织着,到了面上又化作蹙着眉的一副盛气凌人之样。

江澄无过,错在像她。

虞夫人内心的软弱自然不会表露半分,且她也不准江澄软弱无能。小江澄冲过来揪着她的衣袖,那一瞬间她也有俯下身摸摸江澄小脑袋的冲动,然而最后却说:
“哭什么?你将来做了家主,也为了几条狗就哭成这样么!”

小江澄愣住了,柳清歌也微微一怔。
江澄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?

小江澄愣了一愣,泪水还挂在脸上。他反射性松开了抓着虞夫人袖角的手,收回去也不知道往哪儿放,回过神来又猛地扯袖子擦眼泪,使劲地抹他两眼之下的皮肤,擦得泛红了也不停下,像是要把那层皮搓下来似的。
他努力地憋眼泪,虞夫人看了也心中难过,矜傲又容不得她像个普通母亲那样,抱一抱江澄,说些安慰的话。
“不许再哭了,知道了吗?”
她这样说,接着像是怕自己心软,心烦意乱的,拔腿就走。
走的时候,背影笔挺,像一把剑。

室内第二次回归冷清。
小江澄呆呆地看着虞夫人离去的方向,搓着脸的手缓缓垂下来,又抓紧了自己的衣袖,捏得指关节泛白。下唇咬得再紧,细眉皱得再深,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,濡湿在衣服上。
柳清歌看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,一阵一阵抽痛。
江澄打小过的都是什么生活。
明知江澄看不见他,他还是不能坐视江澄哭泣而不理。他走过去,蹲在小江澄面前,平视着他,而后用手轻轻地环住,却幻影一样穿了过去。小江澄没有任何反应,依然抽抽嗒嗒在哭。
他靠得近些,抚摸着小江澄的背,用脸蹭了蹭小江澄的脸颊。
他不晓得怎么安慰一个孩子,笨拙而徒劳地抹江澄的眼泪。
江澄像要把一切委屈都哭出来那样,眼泪在脸上横流。他哭是没有大的哭声的,只有压抑得很轻微的呜咽,偏是这样安静的泪水最令人心中酸且疼。
柳清歌便说:
“哭吧。”
“想哭就哭吧。”

11.
断片残章,至此截然而止。
柳清歌从梦中醒来。
他眨了眨眼睛,发现睫毛湿润,便伸手把上面沾着的水珠一把抹下。他确认手上沾着水迹,才反应过来,自己居然哭了。
从梦里醒过来,发现自己在哭。
这对柳清歌来说还是第一次。

一生也就这么一次泪,爱一个人。

梦中之景自清醒的一刻起,极速掠过脑海,然后跳跃着远去,像是回到幻境里浓雾袅袅的怀抱,所记得的寥寥无几。
其中自然有小江澄哭得极委屈的景象。

柳清歌想,他未免来得太迟了。

既然江澄头七之夜魂魄归来,教他看了这样景象……
那他必要寻得江澄,这一世,断不能再如此。

12.
柳清歌原是个简单纯粹的人。
手中长剑,以护苍穹山派。再后来,多了心尖上一个江澄,余生再不留心他物。
剑心通明,修为自然精进。
是以,柳清歌在江澄辞世后,独行世路,又在人间流连了许多年。
江澄叫他过自己的日子去,但柳清歌终究没有听他的。
他背着三毒和乘鸾,佩着紫电,便当作江澄尚在他身边,浪迹江湖,做天涯羁旅。 
一面找江澄的转世——
他信,虽天下之大,终有竟时。
一面循江澄旧日的步伐,走江澄曾走过的路,经江澄曾生活的城市,看江澄曾看过的风景。
还有,打江澄讨厌的人。
这个念头,是他在路途中碰上蓝湛时冒出来的。
柳清歌不记仇,但他在某些方面惊人地执着,可以说到了固执的地步。
他看蓝湛这人不顺眼,因事关江澄,这种感觉甚至较他对洛冰河更甚。
没什么道理可讲,既然遇上了,那么就打一架——
本来是作如此想的。
而当他看见,蓝湛怀中端着一个粉雕玉琢、一脸笑相的孩子时,出鞘三寸的乘鸾便又摁了回去。
魏婴这一具莫玄羽的躯体天赋不高,结出金丹已是勉勉强强。纵使与蓝湛双修,得他渡给了不少修为,但终究早于蓝湛离开人世。
接着,便传来含光君走遍天下寻魏婴转世的消息。
看蓝湛那个紧张样,估计他怀里这个就是魏婴转世没跑了。
柳清歌顿时失了兴致,没兴趣和拖着小孩的人打架,便收了剑,扭头就走。
心说,既然这一世的魏婴已早早地被蓝湛领走,那么便再不会与云梦江氏——还有江澄产生什么交集。要怎么样,便随便他们去了,再也牵连不到江澄身上。
固然有遗憾之处,然而可免得那如许年苦大仇深的磨难,未尝不是好事一桩。

柳清歌白衣一袭,像一片捉不到的流云,转眼泯然消失在匆忙人群中。
蓝湛看着来往行人,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,但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,微微蹙眉。
他臂弯里的小魏婴伸出软软的小手,努力地探到蓝湛拧起的眉心出,轻轻地揉了揉。
他奶声奶气地说,二哥哥,你在看什么呀?
蓝湛一脸正经拿下他的手,最后说:没什么,我们走。

13.
寻江澄转世,多年不遇。辗转天涯,如远行一过客。
柳清歌辞世,也称得上一句抱憾而终了。

14.
柳清歌于莲花坞离世,自此长眠不醒。他是苍穹山派的峰主,这般也算是客死他乡。他妹妹——如今的仙姝峰峰主柳溟烟,接到死讯,便遥踏千里长路来接他。
披星戴月,栉风沐雨。
到了莲花坞,江心给她一纸柳清歌留下的信。
字迹潦草,却劲力十足,力透纸背,说的话也简单明了,很有柳清歌的风格:
尸身火化,与他同葬湖中。
你携三毒、乘鸾,回苍穹,作剑冢。
保重。

再无他话,柳溟烟却捧着这薄薄的一张纸,泪水不住流淌。

她哥哥用情至深。

离去时,柳溟烟经过莲花湖旁那一棵老垂柳,便折了一支柳条回去。

全当留个念想。

章台柳,章台柳。

昔日青青今在否?

15.

我所居兮,苍穹之峰;

我所游兮,藕花千重。

谁与我逝,吾谁与从?

渺渺茫茫,归彼大荒。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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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这段改自高鹗续《红楼梦》
柳澄真是好!

憋了几天搞这个大招

已经开学了一边读书一边产粮产得死去活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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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续会有糖的!he!放心!
希望不要掉粉x

补个细节。

关于江澄遇到柳巨巨之后内心变柔软一点的体现:

江心。他江澄和柳巨巨在一块儿之后养的,童年相对比较安乐一点,所以在灵堂遇到柳巨巨过来,金凌的第一反应是抹眼泪不让柳巨巨看他哭,而江心是有点哭得更厉害了这样子。

挺喜欢江心这个名字的,以后有空会专门为他写一篇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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